从《丧尸》里都柏林人詹姆斯·乔伊斯(1915年)

她睡得很熟。

盖伯瑞尔用胳膊肘支着身子，不偏不倚地看了一会儿她那乱蓬蓬的头发和半张着的嘴巴，听着她深深地吸着气。所以她一生中就有过这样的浪漫:一个男人为她而死。现在想想他，她的丈夫，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了多么可怜的角色，他已经不觉得痛苦了。当她睡着时，他看着她，仿佛他和她从未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他好奇的目光长时间地注视着她的脸和头发。当他想到她那时候，在她第一次少女般美丽的时候，一定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他对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友好的怜悯之情。他甚至不愿意对自己说，她的脸不再美丽了，但他知道，这已经不是迈克尔·弗瑞为之冒着生命危险的那张脸了。

也许她没有把整个故事都告诉他。他的目光移到她扔了几件衣服的椅子上。一根衬裙线吊在地板上。一只靴子竖着，软塌塌的鞋面掉了下来，另一只倒在地上。他对自己一小时前的激动情绪感到奇怪。它从何而来?从他姨妈的晚餐中，从他自己的愚蠢言论中，从酒和舞中，从在大厅里说晚安时的欢乐中，从雪中沿着河边散步的乐趣中。可怜的茱莉亚姨妈!她很快也会成为帕特里克·莫坎和他的马的影子。在她唱歌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了她脸上那种憔悴的神情为新娘打扮。也许不久，他就会坐在同一间客厅里，穿着黑衣，把丝绸帽子放在膝盖上。窗帘会拉下来，凯特阿姨会坐在他身边，一边哭一边擤鼻子，告诉他茱莉亚是怎么死的。他会在心里苦苦思索，想找几句话来安慰她，却只找到些蹩脚的、无用的。是的，是的:这很快就会发生。

房间里的空气使他的肩膀发冷。他小心翼翼地躺在被单下，躺在妻子身边。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影子。与其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惨淡地凋零和枯萎，不如勇敢地进入另一个世界，在某种激情的充分荣耀中死去。他想起了躺在他身边的她是如何多年来一直把她情人告诉她他不想活下去时那双眼睛的画面锁在心里的。

大量的泪水充满了盖伯瑞尔的眼睛。他自己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有过这种感觉，但他知道这种感觉一定是爱。他的眼泪更浓了，在一片黑暗中，他想象自己看到一个年轻人的身影站在一棵滴水的树下。其他人影也在附近。他的灵魂已经接近了那居住着大批死者的地方。他意识到了，但做不到理解他们任性而闪烁的存在。他自己的身份正在消失在一个灰色的看不见的世界里。这些死者曾经在其中养育和生活过的固体世界本身正在溶解和缩小。

窗玻璃上轻敲了几下，他便转向窗户。天又开始下雪了。他睡眼惺忪地望着银白色的雪花，在灯光的映衬下斜斜地飘落。该是他启程西行的时候了。是的，报纸说得对:爱尔兰各地都在下雪。雨点落在黑暗的中央平原的每一个地方，落在没有树木的小山上，轻轻地落在迈克尔·弗瑞埋葬的小山上。它密密麻麻地躺在弯曲的十字架和墓碑上，躺在小门上的长矛上，躺在光秃秃的荆棘上。他的灵魂慢慢地昏倒了，他听到雪花在宇宙中飘零，飘零，就像他们最后的归宿，落在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